《霜降夜——周蓬桦

白露过后,乌乡的风里就已平添了寒意。早晨醒来,阳光刺眼,推开栅门,发现脚下的草叶上布满晶莹的霜,薄簿的一层,把路边的花打蔫,桦树的枝条似乎萧条了些许,树木上的一只只眼睛长出了睫毛,无意间仰头,但见几粒寒星正在向山顶以南的方向悄悄隐逝。镇上某一户人家屋顶上的烟囱,已经开始忙活,突突地冒青烟,烟柱是笔直的,上升到一米多高后遇到了风,才变得凌乱,像一块被抽断的丝绸。

有人说,乌乡的风里,流动着一股特别的味道,也只有亲临现场的人才会知道。这种特别的味道让人难忘,在鼻间萦绕,以至于割舍不下,成了人们再来乌乡的理由。

我提着满满一大铁桶草木灰,把它们倾倒在大路边潮湿的水洼里——这是房东阿姨安排给我的任务。昨天晚上,我约了几个养桑蚕与种植薰衣草的农户,到院子里攀谈,大家吃着草原黄膘烤牛肉,品尝着新摘的巨峰葡萄,黑色的冻梨,喝着自酿的桑葚酒,交谈内容涉猎宽泛,没有明确的主题。基本围绕农事收成,动物保护和挖掘过冬的地窖打转。当然,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讲述过往亲身经历的事件。兴许口吻轻描淡写,但对我十分有用。一些亮点像阵雨打湿心头,渗入静夜植物的根须,我急忙拿出记事本,在马灯的光线下一一做了记录。牛圈在屋后,小牛犊不时制造一点骚动,从那里飘来丝丝淡淡的尿臊气,但这并没影响大家浓厚的谈兴。叶子稀疏的板栗树梢上,始终挑着一弯残月。

聊到10点多钟时,霜降开始了,夜幕陡然拉向纵深,只听得周围的芦苇秆在瑟瑟作响,白桦树枝在轻轻蠕动,我身上很快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这时,善良的房东阿姨送来了羊毛毯和羊毛披肩,以抵抗霜降带来的微妙变化。

“天要落露了,大伙儿小心着凉。”她说。

阿姨端来一小筐被冰冻过的无花果,果子个头大,已经在冰柜里冻成了一个个小冰球,阿姨从厨房提来了铁皮桶,点燃了软草和木柴。很快就将冻浆果烤软了,冰渣子化成了水,杂糅着果实的汁液。取一个放在嘴里,觉得冻过后的无花果有一股山柿饼的味道。少顷,桌上又摆满了甜点美食——大列巴面包、哈尔滨红肠、咖啡、奶茶、干果仁,还有烤得香喷喷的草原红糖焙子,吃得大家直打饱嗝。

这是一个特别的霜降夜,让人感觉到生命与节气之间发生了某种密切的联系,有很强烈的体验感,从这个夜晚起始,我正式走进乌乡人的生活,自此与之呼吸同一种空气,吃一锅同样的黑米乌饭,喝新碾的大碴子粥,我并不觉得我与乌乡的人和动物有什么不同。我们是对等的。他们在日子艰辛面前所持有的积极态度,和对幸福目标的追寻姿态,都让我感同身受,嘘唏或喜悦。如果可能,我愿意做乌乡山野中的一株树或一片霜冻的叶子。

我还记下了燃烧时呲呲作响的松油灯,灯下的笑脸,火光中明亮的瞳仁,以及整整一个晚上都在谈论的接地气的话题——如何与枯草丛中的野物们一道,度过暴风雪即将来临的严冬,需要粮食、木柴、胡萝卜和大白菜,需要棉衣棉被,需要一个大火炉。哟,对我这样长年奔波的外乡人来说,这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夜晚。

早晨的光线重叠移动,越升越高,把山脉的阴影投射到地面上。我手扶栅栏,将空空的铁皮桶放回到了板栗树下,却见房东阿姨的小儿子背了行囊,走下台阶,似乎要离乡远行。阿姨从灶间走出来,腰间系着粗布白围裙。她搓着手,一边抬手拭泪,脸上难掩担忧和凄惶的表情。

她的小儿子目光淡定,飞快地走出院落,又回过头来朝我们挥手笑笑,然后大步踩过路边的草木灰,在阳光下缩小成一个移动的墨点,在远山的背景下渐渐消失。返回屋内,我以树墩做书案,在稿纸上飞快地记下一句话:“霜降后,一些植物枯萎,一些事物到来,一些人又把双脚踩在了泥泞的路上。”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