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记(节选)
徐则臣
我现在想不起我何时开始了放牛娃的生涯,又在哪一天彻底结束了这种生活,我很小就羡慕那些吆喝牛马的孩子,觉得他们是豪放粗犷的英雄。而我只是个温顺的可怜虫,总是衣裤整齐,指甲干净,不剃光头,站在他们身边像个走亲戚的陌生人。我想和他们一样,只穿一条小裤衩,光着上身和脚,晒成黑铁蛋,坐在光溜溜的水牛背上挥舞自制的长鞭,雄赳赳气昂昂向野地里进发。能够大喊大叫,可以随地撒尿,无视课堂和作业,遇到仇人要打的架一个都不落下,轻易就能滚出来一身泥。我想当个野孩子,所以,很早我就怂恿父亲买一头牛。
我家的确需要一头牛。父亲是医生,农忙时经常搭不上手;祖父祖母年纪大了,体力活儿也帮不上忙;我和姐姐都小,还要念书;十亩田都要母亲一个人对付,运粮食时都没个帮手。父亲决定买牛,哪怕只用来拉车。
买牛的那天我记得,你能想象我的激动,在下午,我和父亲去两里外的邻村牵牛,已经提前谈好了价。在邻村的中心路边,我头一次见到锯木厂,在一间大屋里,电锯冲开木料的声音在午后的热空气里格外尖利,几乎能看见那声音在闪耀着银光。我停下来看阴影里的锯木厂,横七竖八堆满了木料,新鲜的木头味道和锯末一起飞溅出来。
那头小母牛还小,吃奶的时候还要哼哼唧唧地叫,长得憨厚天真,我很喜欢。主人是个中年男人,说:回去调教半年,就能干活。他给小牛结了一个简单的辔头,缰绳递给我们,我们就把牛牵出了门。
小牛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们走,出了村才感觉不对,开始茫然地叫,表情如同迷途的小孩。一路仄着身子走,拧巴着被牵到我家。这一路走得我兴奋又纠结,想牵不敢,摸它一下,摸完了赶紧撤,怕它踢。当然后来我知道,再没有比水牛更温驯的动物了。
我经历了把一头小牛训练成壮劳力的全过程。换辔头,套车,驾辕,用声音和缰绳指挥行止,扎鼻眼,犁地,耙地。几年以后,我基本上成了老把式,可以一个人铡草、套车、驾辕,运送满满一车的粮食走在窄路上。我知道它回头看我是什么意思,知道它抬尾巴摇屁股想干什么。当然,这对我来说是副产品,我想说的还是放牛。
在当时,放牛部分地满足了我的少年英雄梦,让一个必须规整地生活的少年有了一个旁逸斜出的机会。就算现在,我也不认为整天和一头牛走在野地里是件苦叽叽的事,相反,我以为那是我少年时代最快乐的生活之一。
放牛都在夏天,放了暑假我才有时间。三伏天的午后太阳高悬,蚂蚁都被晒蒙了,晕晕乎乎爬出的全是曲线;如果要去远处找水草丰茂的地方,那我就得早早地从午睡中爬起来,戴上草帽出门,我直犯困,遇到树荫就不想再动,尤其经过河边,看那些戏水的同伴,你真觉得放牛实在是个负担。让人烦的还有一个,大雨天。这不是放牛的好时候,但牛出不去你得出去,割草,干不干活你都得让它每天吃饱;家里自也备了干草,只是大夏天的芳草萋萋,你不让它吃新鲜的,不人道也不牛道,还是得穿雨衣戴斗笠挎篮子割草去。漫天雨雾,汤汤水水的野地里就你一个人,蹲在草丛里形同消失,像我这种动不动就悲观的人,常常会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那感觉也不太好。
不过这样的时候毕竟少,英雄主义的少年时代总体上是乐观向上的一一放牛的确是件好玩的事。野地自由,有种无所事事的、透明的自然与放松。放牛通常是集体行动,几个放牛娃排成队伍往村外走,大家都坐在牛背上,屁股底下垫条麻袋。水牛走起来浑身都在动,骑牛更像坐轿子。后面的人打前面的牛屁股,一个跟着一个跑起来,六七头牛,都在撅着屁股跑,那队伍看起来很壮观。牛一跑,大肚子就扑扇扑扇地抖,活像巨大的金鱼腮在鼓鼓瘪瘪地呼吸。如果你是新手,最好抓住缰绳,夹紧两腿,能抱住牛脖子更好,否则你随时可能掉下去。有天黄昏,牧童晚归,我骑在牛背上慢悠悠往家走,有人对着牛屁股猛的一巴掌,受了惊的牛撅起屁股就跑,我手里还抱着自己做的一根竹笛在专心地找音,连缰绳都没抓,牛一屁股把我送到了右前方的水沟里,半个脑袋扎进了淤泥。
如果真要找一点和其他放牛娃的不同,可能就是我放牛经常带本书。很多武侠小说都是在坟地里看的。乱坟岗子里草好,把缰绳缠到牛角上让它们自己吃去,我们找个形状合适的坟堆,铺上麻袋就着坟势躺下来,翘起二郎腿。想睡觉的睡觉,想唱歌的唱歌,想发呆的发呆;我想看书,从兜里拽出一本武侠小说来。
清风徐来,头顶有松树遮阴,天上流云飞动,此时看武侠,几等于尘嚣皆忘,那一个白衣飘飘的侠义世界美不胜收一一大虚乃是大实,大无中有大有。
放牛给了我一个几近完美的少年时代,放松,自由,融入野地里,跟自然和大地曾经如此贴近。我在放牛时没能让自己成为一个野孩子,或者说没能成为我希望的那样的野孩子,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好还是坏。往事总在回忆时被赋予意义,在放牛这个经历上,我更愿意就事论事,返回到当年的心境里,看一看当时的悲欢和忧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