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图(节选)——孙甘露
叶桃离开上海去了南京。那时候陈千里还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不喜欢父亲叶启年做的事情,自己却又加入进去。后来他才知道,叶桃去的地方是国民党党务调查科,在叶启年的安排下,她成了机要室干事。
当时他反复问过自己:难道在上海,兆丰花园、夕阳、早春的湖水、水面上一对天鹅,这些都是他在做梦?难道他们手握着手、心怦怦跳时说的话,都只是分别前一时的冲动?他一直都很清楚,在他们两个人当中,叶桃总是先离去的那一个。
新闸路楼上的厢房,他坐在窗下,她坐在梳妆台前,他们在说话,他看见两个她,一个在面前,一个在镜子里。他完全沉浸在话题中,可说着说着,她忽然站起身,急匆匆奔出了家门。他心里总是隐隐觉得,别处某个地方,必定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
一年以后,陈千里也去了南京。
他在石婆婆巷租了一间小屋,白天他给书局做翻译,等着叶桃下班。有时她给他打电话(巷口烟纸店有一台公用电话),让他去她上班的地方,她也会支使他做一点事情,到哪家铺子买一包点心,或者去裁缝店取几件衣服。
只要叶启年不在南京,瞻园对叶桃来说就是一个十分自由自在的地方。那是个大园子,据说从前是座王府,门前有影壁,园里有假山。机要室在园子最北面,过了假山就能看见那排平房。他到了那里,让门房打个电话,叶桃就会出来接他,有时候也会让门房送他,到后来门房索性让他自己进去。在记忆里,那几个月过得特别安宁,叶桃也特别快乐。她好像找到了真正有意思的工作。
他们去梅花山,正是早春二月,虬枝上开满梅花,山坡上像笼罩了粉色云雾。他们心心相印,觉得整个世界退却到远处,眼前只剩下梅树、蓝天和那张脸庞,他们满心喜悦,一起背诵着涅克拉索夫:“他们说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不禁露出微笑。”
但是世界仍旧在这里,叶桃置身其中的环境十分危险,瞻园里有许多阴鸷的壮汉、狼狗、枪支、不许人碰的文件和禁止入内的警示牌。从园北假山后面偶尔会传出一两声惨叫。后来在栖霞山上,叶桃告诉他,那里是党务调查科,是叶启年参与搭建、充斥着阴谋和杀戮的世界。
直到最后那个月,他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工作,虽然他早些时候就猜到了一些。现在想来,说不定她一直都在暗示他:她真正在做的是一些秘密工作,这些工作对她意义重大。而他心里很明白,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很可能是去破坏她父亲的工作。但在让他知道真相前,她就为他指明了方向,让他了解了一个人应该投身于什么样的事业,才会让人生变得更有意义。
她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即便去了南京,她也每隔几天就给他写信,这些信件延续了先前的思想碰撞。现在他才理解,写那些信她多少冒了一点风险,幸亏她在瞻园上班,有办法不让这些信落到邮电检查人员手中。她还托人给他捎书和杂志:《共产党宣言》《远方来信》《布尔什维克》,还有她喜欢的涅克拉索夫诗集。
端午节的前一天,叶桃给石婆婆巷烟纸店打了个电话。那些日子他很少见到叶桃,她好像整天都非常忙碌,就算见到他也很沉默,问多了,她会忽然发火。在电话里叶桃让他去瞻园,去之前先到秦淮河边的城南茶食铺,帮她买一包闽南橘红糕,叶桃一直喜欢吃零食,在上海时他就常帮她跑腿,到了南京,她的很多旧习惯都消失了,但喜欢吃零食这一样依然如故。除了这家的橘红糕和酥糖,她还喜欢一个挑担小贩的桂花糖芋苗,总是在瞻园门口那一带叫卖。
他买了橘红糕,却在瞻园门口被人拦住了。几个月来,南前北后两道门,几班门房都认识他了,见他进门,连忙打电话到机要室找叶干事。叶桃告诉门房,今天她不能离开保密区域,叫门房登记一下,让陈千里自己进去。
陈千里在机要室那一排平房里见到了叶桃。她吃了一粒橘红糕,说,今天这个橘红糕怎么那么干?这放了多久呀?生气地扔到一边,冷冷地半天不理他,机要室里另外两个女人同情地朝他微笑。过了一阵,叶桃又叫他:“帮我到门口买碗桂花糖芋苗。”
刚刚进来时陈千里并没有看见瞻园门口有挑担叫卖的小贩。但他没说什么,每次叶桃让他到门口买桂花糖芋苗,那个小贩总会出现在那里。
“如果没看见,你就往前跑到马府街,他一般就在这几个地方。”
他提着保温筒出来,门房朝他笑。出了瞻园,果然看见担子在那里。小贩揭开盖子搁在一边,从大锅里舀了几勺红艳艳、香喷喷的芋羹,装进提筒,往里撒了点桂花末子,又拿起抹布擦了擦盖子,盖上,收钱。陈千里把糖芋苗拿进机要室,叶桃喝了一口,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几天后他才知道,保温筒盖子下面有一张宇条,上面有紧急情报。他在不知不觉中把情报送了出去。叶启年在广州破获了共产党地下组织,逮捕了广东的负责人欧阳民。由于情报送出及时,与欧阳民有联系的上级党组织全都撤离了。
他知道这情况时,叶桃已身负重伤。牺牲前,她告诉陈千里自己是共产党员,从前没有告诉他,是因为她受党组织派遣潜伏在国民党党务调查科,必须保守秘密,但现在她可以说了。她说她一直打算发展他入党,党组织也认为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考验,已经可以接受陈千里入党,可她现在没有时间了,她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
(有删改)